《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李知展：心灯（节选）

李知展，一九八八年生，河南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江南》《钟山》等刊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作品被多种选刊和年度选本选载。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平乐坊的红月亮》，出版有小说集《流动的宴席》等。现供职于洛阳文学院，为《牡丹》杂志副主编。

心 灯（节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李知展

一

北中原一带水草其实远称不上丰美，可许是草有嚼劲，也出产得好牛羊，牛肉汤羊肉汤，每个县域都各擅胜场。吃了肉喝完汤，且说皮，这里的皮子是有名的。皮货、皮雕、皮艺、皮影，都有来历。

永城张家，数代人专营皮货生意。在老掌柜手里曾铺展得很大，北销京城，南达湖广，煊赫一方。可作为着力培养的少掌柜，年轻时，他并不爱这行。虽然以他的悟性和耳濡目染，不到二十岁，皮货手艺便挥洒自如，可就是喜欢不起来。老掌柜很是头疼。爹让他南来北往跟着押押货，他撂挑子，不想干，说是一闻到那个气味，就干哕。

他想干的是唱大鼓。他觉得这个有意思：背个包袱，游街串巷，天黑了，锣鼓一响，支起大鼓，道个开场，喉头响亮，开口便唱：“但则见在马上端坐着一员将，嚯！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明亮亮的烂银盔上生杀气，风飘飘九曲簪缨贯顶梁。神烁烁阔目浓眉精神满，端正正鼻直口阔地阁方。厚耷耷两耳垂轮银盆面，雄赳赳膀大腰圆气概轩昂。穿一件素罗袍衬银叶甲，悬两面护心宝镜放毫光。系一条那勒甲丝绦攒九股，锋利利青[钢] [工]宝剑鞘内藏。密匝匝壶中密摆雕翎箭，飞鱼袋铁背铜胎宝雕弓一张。蹬一双虎头的战靴飞薄底，悬一对鉴银二镫在两旁。骑一匹赶日追风银獬豸，擎一杆兵惊将怕五钩神飞枪……”

嘡嘡嘡嘡，锣鼓铿锵，一段下来，气贯长虹。但见那围观的听众，神色陶然，他最后一锤定音，微闭着眼，抚住鼓面。观众愣神一片，等从情绪里返还，纷纷拍手叫好，齐声来喊：“爷们儿，再来一段，再来一段！”……一想到这些，他就血热神旺。他是太爱想这些了。

有一回，春节后，倒春寒，大雪齐膝，老掌柜一双腿，风湿性关节炎复发，疼得走不了路。这是他奔波挣下家业付出的代价。没办法，只好叫少掌柜押着一车货送往省城开封。他倒是答应了，可刚出了城，跟随行伙计交代了声，就撂下货物，甩手走了。

他直奔宝丰北街，那儿马街书会正锣鼓喧天。六百年传袭下来，每到年后，河南、山东、直隶、安徽、东北等地各路民间曲艺的大小腕儿集中赶来，在书会上争奇斗艳，使才逞能，豫东调、沙河调、坠子、柳琴戏、五音戏、西河大鼓、木板书、十不闲、莲花落、评书、道情、相声、魔术、杂技、三句半……好一个热火连天。

他撇下一众名家，急等着听传说中的刘宝全。一路上就心痒痒得无处抓挠，在书会上转了七八天，待刘先生来了，使一出《单刀会》，心意始定，不痒了，也不挠了。却一转身，又听人议论，刚才那位爷并非刘先生真身，而是某个自称的徒弟，即又恼怒，被骗了一脑门的热情。待要上前理论，一抬头，一只黑瘦枯萎的大手破空而来，兜头一个大耳刮子，扇得他晕头转向，愤懑满腔。也要扬手还击，定定眼，才见他老子青筋暴起，连病加气，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手指点着他：“你，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端的是失望已极。

这批货是开封鼓楼区最大的皮料行临时加做的，付了足表诚意的定金，几十件皮草皮帽。小伙计见利起了贪念，携货跑路了。永城皮匠张的活儿，哪里都好销，这一车俏货，转手倒腾一下，足够他几年嚼用。货出了岔子，老掌柜当然痛心，更痛心的是失了信誉，连带人家那么大的皮货铺损了这冷天里的好生意。

老掌柜辛苦经营，顾不上家庭琐碎，发狠硬努大半辈子，挣的就是个脸面。这一把，被儿子丢尽了。不成器的儿子倒好，还跟没事人似的，在这儿支棱着俩耳朵听闲曲儿。老掌柜不仅仅是痛心、失望、愤怒，还有这么多年苦心教诲却付之流水的委屈。

实在让孽子气着了。

他还擎着张脸，舔着嘴角，似笑非笑，没半点改悔的意思，眼里反而带着终于又一次成功激怒了父亲的得意。嘿，老头儿，气吧，你不让我干我爱的，得，咱爷们儿也不会让你称心喽。他脑子里还接着刚才的思绪，纷纷扬扬地想，刘先生这不知真假的徒弟都唱得如此之好，老子什么时候才能去北京天桥或天津三不管，听他一回真格的呢？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拜在他老人家门下呢？

老掌柜一声令下，捆他回家。

到家还是和老头拧着头犟，继续在街上溜达。

然后，就注意到年轻的莲姨了。小城，街面能有多大呢，他之前就知道她，那会儿只想着大鼓，没太留意，大鼓这路一堵死，闲下来了，这一留意不要紧，年轻的莲姨，那风尘与香气扑鼻，眼波共身段销魂的做派，迷住了不少后生。

挨着沱河，莲姨在街尾有家酒馆，铺面不大，卖点儿小酒小菜做营生。因她长袖善舞，也因酒菜有特色，或者，客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生意还不错。

他来酒馆越发勤了，恨不得天天盘桓在小店。

老掌柜看在眼里，他听过莲姨不干不净的来历，老掌柜又长叹一口气，孽子啊，羞煞祖宗。却没想到他竟有脸说，他喜欢小酒馆当垆的那女人，想娶回家。说完了，挑衅似的等老头回答。

老掌柜节俭，筚路蓝缕时节俭，生意大了更节俭。当下正在啃着隔夜剩下的烧饼喝小米粥，闻听此话，先甩出去半截烧饼，不足以彰显愤怒，又把粥碗对着荒唐的儿子抛出绝望的弧形。老掌柜大喝一声：“混账！”然后被一腔愤恨给噎住，捂着胸口，久久才缓出一口气，“老子早晚要死在你狗日的手里……”颤颤巍巍地站起，抄起顶门棍，要揍孽子。

他还笑嘻嘻的，弯着身子，杵着脑袋，指着太阳穴，催老掌柜：“朝这儿，照准喽，一棍下去，赶快。”父亲迟疑的工夫，他笑了，“怎么不打呀，老头儿，你不就这点儿出息嘛，我娘是不是就被你用这根棍打死的？也把我打死，你就齐活啦。”他笑得眼泪下来了。

年轻时，老掌柜心气大，脾气暴，押着货南来北往，一年有八九个月在外开拓，顾不着家，听说妻子和隔壁街面银匠铺的学徒勾勾搭搭。做生意起早贪黑，寒冬热暑，刮风下雪，都靠一双腿地下走，那年月，路霸山匪流氓也多，细想都是悲辛——老掌柜委屈，想，老子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你不好好守着家，竟有脸和轻浮后生眉来眼去？老掌柜怒火攻心，也不探问清楚，几句话说岔了，就将妻子一顿好打。许是自此落了病根，妻子没过几年就含恨病逝了。老掌柜带着痛悔，一生再没续娶，越发发狠去挣家业，也越发对儿子看管得紧。却不想，父子关系如皮筋，绷得紧了，要么断掉，要么弹回来，打得他疼。

老掌柜怆然一叹，没法回头，只有继续加强管控。急忙给儿子聘了粮铺家的女儿，想他娶了妻，生了孩子，肩头挑起责任，也许会收了荒唐。谁知结了婚，还是那样，父子之间，依旧剑拔弩张。闲极无聊，儿子又突发奇想，要去学武，想，将来唱大鼓行走江湖，学了武，总有点儿防身功夫。也不是必须得学，就是不想被父亲摁住头，按他设计的道路过活。说到底，还是和父亲不对付。

不似大鼓名家都活跃在京津一带，有伙计们看着，他出不了远门；学武好办，此处地近少林，有尚武风气，北关就有一位大师父。

师父奇异，眇一目，跛一足，好饮酒。说是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设坛比武，师父得胜，抢了风头，被人嫉妒，下黑手打残了。此人有一套自创的云手拳，据说威力无比，跟他学武的人挺多，入室的却没几个。何荣材后边也来跟着学。可这么多徒弟，也没见他把拳法传谁。

每到阴天下雨，师父腿上旧疾复发，须大口喝酒止疼。他卖乖，常从莲姨那儿抱来大坛的槐花酒。几年不进皮料坊的他，还亲手做了一副厚厚的护膝，送给师父。护膝是野兔皮做的，为逮皮毛丰足的野兔，他在芒砀山勘察蹲守了三四天。为得整张好皮，不能用猎枪，他硬撵，追赶野兔时，差点儿摔下山。

师父感动，教他练了两年。

这一天，下大雪，师父在檐下喝了一碗他温热的槐花酒，他接过碗，再要去温酒。师父忽然说：“小子，你学武何为？”此时，他在一招一式重复的拳脚里消磨了不少叛逆，血脉里激烈的风声渐渐平息，有了女儿，人也变得平和了很多。想想垂垂老矣的父亲，想想有情无分的莲姨，想想孤独的自己，大雪哗哗而下，他拂开眼前缭绕的雪花：“为给自己透口气。”

师父笑了，独眼里，水波温柔，将手里搓着的核桃向他掷过去：“小子，接着，给你。”

就只他学了这一手拳。

也是师父喜他机敏，有灵气，为人有厚意。

何荣材百般乞求，师父不曾理会。“他这人，心术不正，教了他，回头倒坏我名声。”师父死后，何荣材多次转求于他，他也没应。何荣材一直恨意难平。

按他的原意，是学了武，趁父亲不注意，奔到沱河边，推开酒馆，拉住莲姨，把憋在心里几年的话炮仗炸响一样，殷红地捧给她：“愿意跟我走吗？”只要她一点头，就一把拉走，跟他骑着马，浪迹天涯，去京津投师学艺，去江湖纵意潇洒。谁料想，还没等他学完武呢，老掌柜就病得严重了，硬挣了一辈子的父亲，抵不过风烛残年的病体。苦苦撑了一年，还是殁了。

到死，父亲的眼睛都鼓凸凸的，睁着。

他明白父亲的心意。每次他出去闲逛，都能感到父亲卧在病榻上黏在他背后的眼神，期许、苍凉，又无望。许多次，他甚至想低头，却始终没有。

弥留之际，父亲指了指祖传的作坊，又捶了捶心口，咳嗽过，嗫嚅着嘴唇，到底只是叹口气，说了句：“随你吧……”便不再和他对视。他剩下最后一口气，命令伙计绑缚他双手，怀里抱着打过妻子的木棍。他死后，到了那世，要向妻子磕头认罪。

爹这一死，就像原是势均力敌的两军对峙，现在对方突然离席，皮筋弹回来，倒将他闪了一下，打得他疼。

埋葬了父亲，他去皮料坊清点货物，打算全都处理了，以后按自己的意思过活。到了作坊，打开门，看了一眼，他愣住了。葬礼上都没哭出的眼泪，一下子发了芽——屋内的操作台上，父亲常做活儿照明的旧风灯下，放着一包银圆，旁边是父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为他打造的一副马鞍。

风灯油尽灯枯，早熄灭了。

他想起上次父亲说他：“几十岁的人了，还打算这么架着肩膀瞎混吗？那些下流玩意儿，你怎么就这么心迷呢？”他还和父亲嬉皮笑脸地犟嘴：“老头儿，在你眼里，那唱戏的是下九流，那当垆女是下三烂，可是，没办法，架不住你生得好嘛，爷们儿贱坯子，天生天性就喜欢这些。”

他仿佛看到父亲拖着病体，在漫漫的夜里，就着风灯苦黄的微光，一边佝偻在操作台上为他裁剪、缝制，一边在心里怆然叹息：孽子，随你的心去吧。钱已备好，马鞍柔软。只可惜我们张家这一脉皮匠手艺，可能就此要断。

二

每到黄昏即将消隐，老街东头“顺河酒家”的酒旗挑着最后一抹晚霞，镇上的酒友们便支流似的，陆陆续续汇合到这里，形成一个人情聚集的湖泊。要了酒，各自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打个招呼，几只卤兔头、一碟凉菜，悠然地吃喝。在街面上一天的劳苦，随着几杯下肚，都暂可忘却。

往往天彻底黑了，一个瘦长的影子才哼着小曲，迈着方步，踱到酒馆。不用看，人们就知道，哦，西街做皮货的老张来了。因他身上标识性的隐约皮革味，酒友们闻惯了，几天不见，倒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到了店里，皮匠张向大伙儿熟谙地点点头，照旧坐在树荫的下风口，不用言语，莲姨便默契地呈上小菜热酒。

且说这会儿，三两槐花酒、两个卤兔头、一盘花生豆，摆上来。皮匠张从怀里掏出钱，放在莲姨的托盘上，嘿嘿一笑，就埋头开始慢慢地吃，慢慢地喝。两杯过后，他惬意地轻吁一口气，看酒的眼神格外的温柔，忍不住赞道：“好酒。”莲姨笑了，坐下来，陪他喝一杯，也没什么话。末了，他把一件镶银繁镂的真皮梳妆盒推给她，还没什么话。莲姨看看他，在盒子上抚摩着，然后叹口气，很轻。收下了。又来了别的客人，闹哄哄的，莲姨飞快地笑着，起身去招呼了。

他继续喝。说不清他这辈子是爱酒，还是爱来这儿，就这么坐坐。他没多少酒量，但酒确实是个好东西，他享受的是那个气氛。喝着莲姨自酿的槐花酒，再啃一口温热的卤兔头，这一天，没白过。

这个场景延续了很多年。

那天，第二个兔头刚啃了一口，忽而一团粗壮的黑影罩在跟前。这人一来，小酒馆刚才的言谈逗笑，都噤了声。来人街上谁个不识，何荣材，街混子。以前，晃着膀子，走在街边，随手掳这家一把菜那家几块肉，仗着一身膘油，打架斗殴，没人犯得着惹他。前不久，傍上商丘分会的伪军，被下派做了这一带“维持会”的小头头，行为便愈加张狂。

“掌柜的，喝酒哇！”

皮匠张将嘴里的肉丝嚼碎，咽下，才抬眼。对方迎着他，绽开一朵临时起意的笑脸，笑得那样胀满，像某种陷阱。

“有个大生意哦，还不快请我喝两杯？兄弟给你送财运来啦！”

皮匠张仍自斟自饮，继续啃兔头滋味丰盈的另一半。

“嗯？”何荣材指节叩叩桌面，以示警告和提醒。

他无动于衷，咬开骨头，吮吸兔脑，嘶嘶有声。

何荣材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在永城，这趟生意只有他皮匠张能做，且得给他个好脸儿，所以还勉力维持着一抹笑色。

莲姨端出好酒好肉，欲铺在何荣材面前。何荣材摆了摆手，意即莲姨不必来劝和。“不干你的事儿。”他说，“多少年的老兄弟了，我还不知他的脾气？没事。我等着掌柜的，让他慢慢吃！”他脸上带着笑，话却说得咬牙切齿。

莲姨心都提起来了，忙给皮匠张使眼色。这世道，何必当面跟他犟呢。

可皮匠张根本不抬头，只顾埋头吃喝。终于吃完了，咂咂嘴，喝完杯中物，取出烟袋，挖一锅旱烟，划着洋火点燃，抽了几口，好像才蓦地想起对面还有这么一人，还有这么一事。皮匠张眯着眼，淡淡回一句：“你的事，我没兴趣，滚。”

当着这么多人，刚才不睬他，何荣材就够恼火的了，竟还敢顶撞。这不单单是做不做这生意的问题了，它关乎人心的向背和他的权威。

“给你脸了？”何荣材直起身，歪着头，盯住他。落日的光线从身后照过来，镀出一圈光边，强化了何荣材黑云压城般的威胁性。“爷们儿，听清楚喽，三天之内，赶出五百条军用皮带，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这事由不得你。”说着，拍出一包伪币，掼在桌上，震得杯盏晃荡。

皮匠张磕磕烟锅，抖抖衣服，将钱推向何荣材：“何会长，你这钱倒新鲜，冥币吗？”他笑了，“收起来，留着烧给你爹娘花吧。你说的这事儿，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说完，就要悠悠闲闲地走。何荣材一把拉住他，举起拳头，被别的喝酒的老伙计劝住：“别急眼呀，都是一街的爷们儿，有事儿好商量，好商量……”

老伙计们是为他好。何荣材知道。“老何，要打你可快点儿，咱别耽误工夫。”皮匠张笑眯眯的，“你确定现在能打过我了？”

何荣材气咻咻的。他不确定。

趁这间隙，皮匠张拂开那些为他捏把汗的目光，瘦倔倔地往回走。

何荣材恶狠狠吐口痰，掀翻桌子，冲着围上来替皮匠张开脱的街坊说：“都他妈给老子滚，给脸不要脸，别怪老子来真的！”

人们心说，唉，这鳖孙丢了脸面，这回是摽上劲儿了。隐隐地，也替皮匠张揣着一份担心。

三

吱呀一声，门开了，然后关上。莲姨身上还带着外面凉白的月光。

炉火亮堂堂的，摇曳着，照在土壁上，层层叠叠堆积的皮革既繁杂又和谐地融在火光里。

莲姨左右打量作坊：“多少年没来了，还是老样子，真子承父业了。当初你那么犟，谁能想到。”她坐下来，“你吃饱了撑的，跟他顶个啥劲儿呢，真不想做，出去躲躲就是。”

“我出去躲？去他妈的吧。”他在熟皮子。脱去汗衫，抱定大棍，搅动泡着皮革的石灰、芒硝混合水，屋里即刻弥漫着灼热酸腐的气味。连同他说出的话，也被蚀掉了边角似的，说出来硬邦邦的。

“哎哟喂，又不是我惹了你，甩个脸子给谁？”她上去胡噜他硬茬茬的头发，“笑笑。”她命令道，“渴了，倒水去。”

他便顺从地笑，从大缸上跳下来，把水倒了。可一转身，脸又绷上了。

莲姨气得笑了。“你呀你呀，改不了这牛脾气。”莲姨透出认命的、亲昵的语气，在炉火边坐下来，看他忙活。他赤着膊，踩个条凳，弓着腰身，攥住木棒，搅动水缸，一屋子皆是壮阔的哗啦声。她喜欢他做活儿时的样子，投入、沉默、有力量感。炭火旺旺地烧着，映着他额头的汗珠，也勾画出两个影子，在墙上寂静起伏。往事随着火苗悄然爬进了莲姨眼里，她面目笃定，也很悠远，似乎无数的时光铺展在眼前，恍然间，她说：“皮匠，我问你哈，那时候，你跟家里提过我没？”

皮子熟完了，搭在院子木架上，让月亮阴干。洗洗手，他也坐下来，闷头抽烟，两袋抽完，才说：“提过……你知道，我爹那个犟种……”

他还想说什么，她作势止住。“啥也别说了，”她说，“就是这句话憋我心里好些年了，想问问。提了，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了……”莲姨眼角微微湿润，随即又笑了，“刚喝多了，说酒话呢。人一老，就爱想起年轻时的事。”

他错错嘴唇，想附和笑笑，却虎头蛇尾，没成功。“还是我没种。”他说。

“不怨你。”她说，“都过去了。”又说，“这些年我也没闲着。”她笑。她走马观花处了几个相好，花自妖娆，各有缤纷，曾很热闹。

“我也问一句，这里头有何荣材？”

莲姨愣了一下，起身，打他。是真打。“你啥意思，嫌我脏？”打着打着，莲姨的眼泪就下来了，是真伤了心的样子。

他垂下头，任她打，想，也是的，就算有，能怪她吗？蓬门已开，在街面上混，总不能得罪了那个无赖。还不是他没护好她。

“张静海，老娘告诉你，就算去要饭，我也不会搭理何荣材，你满意了吧！”

他及时做出认错的样子，低眉顺眼的，不吭声，她作势要走，他只管拉住，攥着她的手，不放开。几番下来，莲姨也是没脾气了。

他没话找话，却又全不得法：“他让你来劝我的？”

“你管呢。”

“威胁你了？”

“再借他俩胆。”

“……”

“说清楚，你刚才嫌弃我了？”

“……”

“是不是嫌弃我？你老婆孩子没耽误，我凭什么不能有相好的？你说！”

“……”

“你给我说清楚！”

“你呀，唉，真傻。”

“你才傻！”

两人对视一下，没绷住，笑了。有些孩子气。

“你猜对了，他让我劝你合作。我来了，也不是为他。”莲姨说，“去乡下你闺女家避避吧，最好去芒砀山里躲一段，现今不比往常，咱惹不起。”

“又不是我做错了，老子还就不信这个邪。”

“你就犟吧。”

“大不了，无非是个死。”他说，“能缩头缩脑，怕他这样的？”

“不是怕。”莲姨说，“你不想想，你死了，我呢，咋办？”这些年，他们隔河相念，人世才不至于灰心寂寥。

他不吭声了。

“就算不为我，你甩手走了倒轻巧，手上的活儿咋办？你们张家多少代就干这个，你好赖接了你爹，谁来接你？”

父亲死后，这二十多年来，他是怎么和自己达成和解，将整个人扎进祖传手艺里，用一天天的日子踮着脚，才熬到了父亲那个高度。他不说，她也知道。

皮匠张不言语了。本没想干这个，结果呢，一辈子都耗在这个事上了，临了，一下子带走，还真不舍得。嗯，当初该培养个接手的。也不是没想过带个徒弟，这个事儿，怎么说呢，得愿意上心，还得有点儿悟性。他手艺高，又不太老，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想跟他学的人也要咂摸一下，学成了，也出不了师。有他的手艺在，谁还愿意花钱买次的呢？他在这行里堵着路了。再者，鞣制皮革有味儿，要么是受不了这份腥臊，要么是觉得青出于蓝没指望，总之也带过几个徒弟，没遇上合适的。生养的是个闺女，总不能让一女儿家去摆弄这个吧。就这么眼看着撂在自己手里，没人接棒了。可还嘴硬：“嘿，说到底，不过是个挣饭的贱业。”

莲姨撇撇嘴：“有本事到坟上跟你爹说去。”

过了片刻，仍试探他：“真不打算和他合作？”

“别再提这事。”他说，很斩钉截铁，“因我师父没传他那一手拳法，师父最后死得不明不白，都说是他下了药。”

“那你防备好，他这次不会饶了你的。那天他就是故意撩拨你，可你压不住火，当着那么多街坊，灭了他威风。想起来，真解气。可他那气量，明摆着要借这事儿压压你。”

“没事，等他来呗。”

“要不我搬来和你壮个胆？”她说，“看还有谁阻拦。”

“等过了这个事儿，”他看着她，脸上露出年少时的灿烂神气，“我搬到你那儿，省得喝个酒还要穿半条街。”

“想得美。”她捶他一下，“再给我唱一段《大西厢》吧。”

四

残阳落尽，月亮斜挂出个钩，挑着几片纱一样的云。这样的夏夜傍晚，喝一杯莲姨酿出的槐花酒，沱河的凉风吹过来，真是惬意。酒是莲姨用小米和四月槐花花蕾酿造的，酒里有槐花的清甜。会酿酒的女人，水会生香。不用急不可耐地和盘叫卖，故人自会循香而来。杯子里，月色摇晃。喝一小杯，人就醉了。

皮匠张看了莲姨半辈子，酒也喝了半辈子，多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喝下去。

可这一切，止于戊寅年春夏之交。

永城地处四省辐辏之地，位于郑州、武汉、徐州三角带中间，战略地位自不待言。战争一来，灾难便比别处更加酷烈。商丘全域沦陷是日军从永城撕开口子，接着民权、夏邑、虞城、宁陵、睢县、柘城相继失陷。日军为了发动徐州会战，分派华中派遣军第十三师团和华北方面军第十四师团及暂配十六师团之酒井支队，南从蚌埠，北从菏泽，直取永城，以达到包抄徐州守军，切断陇海路交通之目的。

其间，日军进犯遭到抵抗后，枪杀村民，焚烧房屋，惨绝人寰，全家被杀绝者不计其数。沦陷初期，日军在各县收罗汉奸，成立所谓的“治安维持会”，为虎作伥，替日军拉丁派夫，筹款送粮，打寨墙、挖战壕、修碉堡，建立日伪据点，强制平民学习日语，灌输顺民思想，推行奴化教育。

何荣材带着一帮跟班，充当日军鹰犬，亢奋得像打了鸡血。搜查可疑人员，传达命令，敦促上交苛捐杂税……他们狼奔豕突，搅得街上不得安生。

一杯酒，再喝下去，都是血腥。

暗夜里，一扇窗驮着一豆微光。沱河的水静静流淌。莲姨关了门，坐到桌前。桌上蜡烛单脚而立，焰头浮动，对坐在它两边的影子便也此起彼伏，暗地里较量似的。莲姨温一盏酒，破开寂静：“老何，先喝酒。”她率先喝了一盅，“怎么，不敢喝，怕给你下药吗？”

何荣材歪着头，盯住莲姨，饶有兴味的样子。“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给个好脸色，今儿怎么啦，怕不单是请我喝酒吧？”

“那还能干什么？”

何荣材顺势在莲姨臀部掐了一把。“要说吧，到这个年纪，你算有模样的了。可今非昔比呀，爷们儿现在不缺女人了，也好吃口嫩的。”

莲姨打开他手，轻叱：“滚。”并用筷子在他手上追加一击，“没种喝？”

“那看怎么个喝法。”何荣材习惯性地吸吸牙花子，舔舔嘴，“交杯？”

“和你娘喝去。”

何荣材定定地抽烟，并不恼，沉静地笑，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以往你对老子的那股骄慢劲儿哪儿去了？他洞若观火地等莲姨开口，看她如何选择一些柔软的言辞来取悦他。何荣材心底刚有一丝隐隐的快慰，紧接着却是更大的妒意。这个贱货，到了此时，还替他说情。

果不其然。

“非要和皮匠过不去？”

何荣材嘬嘬嘴，牙疼的样子：“上峰的意志，要赶造一批特制的皮甲，我能有什么办法，是吧？”

“放狗屁！”莲姨柳眉立起，“谁不知是因为他没把那劳什子拳法教你，你怀恨在心。”

“是吗？”何荣材眼皮微跳，“那就是大家伙儿的事了，嘴长在别个身上，我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是不是？要说呢，我实在一片好心，让他做点儿事，在上边卖个好，也算点儿功劳，这个年头，可以自保贱命，多好？可惜啊，都太蠢，没人理解老子这番苦心。”

“你以为都和你一路货色？”

何荣材抽完烟，顾自喝酒吃菜，妇人之见，懒得分说。

“你老家村里就没有妻儿子女？”

“没。”何荣材头也不抬，回答得干脆。

“那你狗日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有父母先人吧？”

“嘿，趁这会儿高兴，可别跟我提这一壶。你不就想说为啥跟日本人干这个，不怕给列祖列宗蒙羞？告诉你，老子才不在乎！我那混蛋玩意儿的赌鬼死爹，你说他也值得老子给他光宗耀祖？”何荣材吐一口唾沫，“要我说，还是先看看眼前，都他妈什么形势了，老蒋都跑到重庆，腿肚子打哆嗦去了，我们这小地方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还有空儿给我扯虚的，哼！”何荣材在指甲盖上顿顿烟头，“你说你一婊子出身，也配跟我唠这个，不觉得寒碜？”

莲姨一下子炸了，跳起来要扇他。“日你先人，何荣材，说过多少遍了，老娘年轻时在开封的书寓里做过端茶倒水的使唤丫头，不是婊子！”

何荣材躲过，划洋火点上，抽一口，喷她一脸烟。“依我看，差不多，你觉得屎坑里会有块清白的豆腐？”他激将地笑，横肉颤抖，嘴阔洞深，回荡出叵测的共鸣音。

莲姨又骂一句粗话，负气坐下，扭过头，掠掠鬓发，懒得再理他。

何荣材挪过来，逗她：“还生气了，得，咱爷们儿吧，也确实犯贱，还就爱你这股子胎里带的浪劲儿，没你这火暴性儿，还觉得不够味儿了。”他推她一下，“酒不喝了？多好的夜啊，来吧，别糟践这良辰美酒。”说着，就要上手。

莲姨回身，给了他一耳光，将桌上的饭菜都掀下来：“老娘就算怎么着，也比你干净。”

何荣材似笑非笑，揉揉脸，擦擦身上的汤汁，趁莲姨转身的间隙，忽而抄起凳子，一下砸在她大腿上。

五

不论战乱还是苟安，晴天里，太阳依然金黄高悬。光线穿过院中的梧桐枝叶，打在正在工作的皮匠张眉脸上。他埋着头，剪呀裁呀，然后叮叮当当地敲打。空气中弥漫着皮革的气味。几十年做下来，闻惯了，倒觉得有一种特别的香。各种皮子料底不同，气味也不一样，比如，兔皮的轻逸，牛皮的持重，驴皮的苦涩……突然，砰的一声，扔过来一卷东西，黑布遮着，肮脏的、黏糊糊的。

“新摘的，爷们儿，上上眼，给瞧瞧质地咋样？”何荣材摸着下巴，笑得古怪。

皮匠张用工具刀挑开包袱一角。皮子光秃秃的，黄里泛黑，带着斑斑血迹，想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料。他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何荣材的笑，忽然头皮一麻，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冷汗就扑上了脑门。

“嘿嘿，怎么样呀，师兄？”何荣材紧逼一步，阴阴地问。

“……”

“哑巴了？”何荣材大剌剌坐下，“那天，当着这么多人，你不挺能耐的嘛，现在咋不吭声了？”他伸腿叉脚，掸掸府绸的绲边衣袖，“要我说，人哪，活着，就要识时局。赶上这乱世，没办法，无非都想活个命，何必假正经呢。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是吧？再者说，你就一臭皮匠，谁的生意你不是接，又不是不给钱，你犟给谁看呢？”

何荣材让做的这几百件军用皮带，武装的是手下一帮伪军，且不论给不给钱，这生意，能一样？皮匠张发狠抽烟，辛辣的旱烟抵消掉一点儿刚才看到包袱里内容的恶心感。

“我也不想管别人的嘴，他们爱吣什么就吣什么，可是呢，还真以为老子吃素的，我说个啥，都在那叭叭地犟！”何荣材跷起腿，就着熟化皮子的炉火抽烟，猛嘬了几口，过了烟瘾才道，“到时候，一个个治得他们服服帖帖。”

何荣材顺顺油光水滑的背头，拉张牛皮垫在屁股底下，摆出一副慢条斯理叙述的架势：“我可知道你有个女儿，嫁到芒砀山那边的村里，好像前不久才生了个大胖小子。要我说，还是你这闺女孝顺，每个月初，都从官道上搭个驴车来县城看你。爷们儿，你老小子有福啊！”起身，拍拍他肩膀，“又到月初了，闺女快来了吧？兄弟我要不带几个手下，在路上迎迎侄女，顺便看看你那刚生的小外孙是不是缺胳膊少腿？”

皮匠张额头上的青筋绾成疙瘩，随着喘息，一跳一跳的。他终究还是没按捺住，噌地站起，一脚踢翻火炉，抄起工具刀比画着：“姓何的，咱俩的事，咱俩了，你要敢动她娘儿俩一指头，我跟你拼了！”

说完这一句，皮匠张把自己逼出翻卷的泪意。

妻子虚弱，有肺痨，去世得早，他就这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嫁了芒砀山边一户殷实人家，两人情投意合，刚生了个大胖小子。

何荣材迅疾跳起，烟也丢了，凳子也翻了，躲过火炉迸溅出来的炭星，又要提防皮匠张手里的刀，一下子忙得很活泼。“正好好聊着呢，猛地就尥蹶子，你属牲口的？”他跳出几丈之外，摸着腰间的枪管，才放下心来，“这么激动干什么，这不还没去看我那大侄女呢嘛，所以说，有话好好说，别给脸不要脸，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到时候都不好看，是吧？”

何荣材掏出枪，晃了几晃，打开黄澄澄的怀表，看看，又装进衣兜。“时候也不早了，给个话吧。老子心宽，不计较，再喊你一句师兄，这回做不做呢？”

“他妈的，我做。”

“这就对了嘛。”何荣材带着杀鸡儆猴大功告成的虚情，想要再去拍拍皮匠张，但看看他手里的刀子还青筋暴涨地攥着，就作罢了，“三天后，我来取。”

临末，收了枪，又贴过来，胖脸绽开，说一句：“回头，咱老哥儿俩切磋下云手拳？”

“切磋不了。多少年不练，早忘了。”

“嘿，我可没忘哪。”何荣材顺顺头发，甩甩袖子，走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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