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汉口
我们的汉江之行,是在汉江结束的那一刻,真正的开始。
抵达汉口以后,逐渐踏实。对于开着房车的我们,大城市更让人有着落,可以轻易地找到充电桩和干净的公厕,周围还有大超市可以买菜。之前以为开着房车就能肆无忌惮地迁徙,但考虑到加水加电的事,反而更依赖城市了。
(资料图片)
“事与愿违啊!”我嘲笑小飞,他解释说不是的,无论往哪儿去,都离不开水电,只是房车让我们更理解这种需要。
上午,我们坐公交前往龙王庙。房车是半步不敢移动,生怕回来以后,天时地利数量有限的车位就没了。
另外一台停在旁边的房车已经给了我们提示,昨天上午他们好像打算走了,没半天功夫又为酷热难当的情势折了回来。
隔壁还有一台房车,跟我们一样带着小孩。原以为房车一旦打堆,大伙儿就会自动开启串门聊天模式,所以我们把房车开进停车场的时候,我还很紧张,生怕人家来串门,我们车里堆满了东西,橱柜把手上还挂着洗过的衣服,人家来做客肯定不好看。我说把衣服晾外面,但小飞说会影响市容。我只好唉声叹气,和这么高的素质活在一起,也挺要命。
不过驻车以后,房车和房车之间,好像也并不来往,关门闭户,非常安静,倒是嗒嗒跑到空地上,看见隔壁小孩儿正把脑袋伸在额头床的窗户口,他立即大喊:“下来玩。”
那孩子嗖嗖地就跳下来,他俩马上就玩在一起,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就是那个时候,我瞅见隔壁房车里,家什塞得满满当当层层叠叠,比我们房车东西还多,我心里一下就很欣慰,家的模样就该如此浓郁饱满,即便有点乱。
小飞的关注点和我差不多,他羡慕别人车尾挂着两台小巧的电动自行车,便说我们也得加装个什么东西,带上自行车,到城市了不用开车出去,骑上车就能四处溜达。我说既然都到城市了,为什么不坐公交呢?
大概我言之有理,我们就去公交站台等车,始发站都没有乘客,一路坐得巴巴实实。
下车以后,顺着沿江大道,一道堤坝兼围墙,将江水与城市分开,但一眼望去,门洞无数,从一扇锈迹斑斑的门洞穿过去,大江东去的豪迈写满天际。
码头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分界桩在冷静地指示:长江段左410,汉江段左254.
我不太看得懂什么意思,但这一段江水,正是汉江和长江汇流的姿态。
江水之间,有一道分明的界线,就像泾渭分明那样,汉江与长江也能一眼分辨,长江流域辽阔,负累了太多的索取与糟践,水质十分浑浊,汉江流程略短,水质要清澈一点,两者还不能完全相认。
而长江过于宽广,相对而言,汉江更像是一条窄狭的小河,以温婉的姿态,悄然依附于长江的臂膀之下。
汉江终结得太平静了,以至于常常让人忘记了它的存在。但毫无疑问,汉江是懂得武汉的。
史料记载,汉水入江地段原是一片滩涂草泽,河汊遍布,人烟荒芜。明成化年间,雨量增加,汉水逐渐归一,形成了稳定的入江河道,长江北岸的汉阳被汉江一分为二,从此武昌、汉阳、汉口三镇鼎立。自古以来三角架势都是牢不可摧,武汉必然是从这一天开始,雄姿勃发,一枝独秀。
走到武汉的人,都会念起李白的一首诗: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在汉水入江的河口,黄鹤楼与龙王庙隔水相望,眺望黄鹤楼,它在天际线上冒出一个塔尖,并从那个点上一口气望向扬州。黄鹤楼是一章诗情画意,接纳着络绎千年的浪漫,龙王庙与之最大的不同,是它长年的守候,沉默而惊心动魄。
江汉交汇处,水势浩荡,岸陡流急,不仅航船容易倾覆,江堤亦常有溃决之虞,人们便在此修筑龙王庙祈求平安。
但龙王也有打盹的时候,1931年夏天,江汉共涨,洪水汹汹,疏于防范的国民政府将希望寄托在龙王身上,摆设香案,设坛做法,但最终大水还是冲了龙王庙,三万多人被洪峰卷走,汉口沦为泽国,在水中足足泡了两个月。
自此,龙王庙成为武汉江堤的软肋,每到汛期,这里都是最牵动武汉人神经的地方。1954年和1998年龙王庙又各经受了一次比1931年更大的洪水,但在数十万军民齐心协力奋不顾身的抵御下,两次大水都化险为夷。
98年洪水过后,国家下大力气整修龙王庙险工,拓宽了汉水入江的河口,加高加固了堤防,修建了江滩公园,并重筑了龙王庙。我们这些天走过的江堤,看到的风景都是治理后的成果。
抬脚迈进龙王庙公园的石坊,层层台阶之上,布满了精美的龙形雕刻,崭新的龙王阁挺立在台阶顶端,在群龙拱卫中显露出无上的威严。很难想象会有新的洪水来冲这座新的龙王庙了。
龙王庙临街的一个角落,竖着一方“汉口源点”的石碑,看碑文的意思,汉口就是从这个点开始一步步扩张为城市。
作为武汉三镇中最晚成立的一镇,汉口的成长不可谓不快,从“汉江改道,析出汉口”到今天有500多年,而若从汉口与汉阳分治算起,至今不过百余年,这位后起之秀的发展势头很快就超越了拥有千余年建城史的两位前辈,成为蜚声世界的商业都会。
河流冲出一片土地或许容易,但带来一座像汉口这样的城市却需要许多运气。
从汉口往上一直到丹江口,这段汉江大致呈南北走向,这是中国少有的南北走向的河道,自然也成为南北货运的黄金水道。南方的茶叶、丝织品、陶瓷、粮食等商品通过长江四通八达的水网交汇于汉口,再从汉口启程沿汉江北上,运抵襄阳,而后或继续溯江西行,抵达川陕,或经唐白河转运去往中原。
更遥远的贸易则还要交给马帮和驼队,他们可以把来自汉口的货物运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在经汉口北运的所有货物中,茶叶无疑是最大宗的一项,汉口也因茶叶贸易而被称为“东方茶叶港”。
1861年,慈禧太后当权,距离清朝灭亡只剩五十年,中国出口的茶叶仍旧占据全球大部分份额。如果站在欧洲那一端远眺,那帮人一定是多么不明白啊,这片陆地的东方,仿佛有一种格外深邃的力量,萌生着瓷器、丝绸、指南针、火药和纸……好不容易把这些技术搞到手了,还有茶叶,没办法了,只能向中国进口。
而为了扭转贸易逆差,让中国也有一样长期依赖的东西,英国人选择了最卑劣的鸦片……两次鸦片战争后,汉口开埠,一百多家洋行纷纷立足汉口,到1898年,英,德、俄、法、日五国租界区沿长江排开。
同时,裹挟着浓郁西方文化的生活方式也在汉口铺开,教堂、医院、学校、书店、饭店,以及公馆、别墅等等。古来舳舻千里,汇通汉口,如今万国觊觎,照样拢聚在汉口……
傍晚,我们走失在这座新旧交替的城市。
江汉关大楼的重力大钟传来遥远的报时曲,悠长的音节拉向一个陈旧的时代,走过上海路,青岛路,南京路……一巷转一巷,又不断和一座座异域风情的建筑迎面相逢。
哥特式尖尖的屋顶,散发着诠释不清的魅力,罗马风格的外立面,凹凸着别致的优雅。远方的世界蜂拥而至,像是一种外来的植物,爬满了汉口的每一个角落。巷口的步行街上,一路洋行公馆的旧址,重新形成了连街的酒馆、咖啡店、饭店,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这一幕幕曼妙的风景,又多么迷人。
走到快半夜,我终于发现一件事,走不完,根本走不完!
总有那么一幢城堡状的房子蓦然出现,房檐之下,始终来往着很多拍照的姑娘,她们衣着鲜亮,仿佛是这座城堡的公主。——啊,我明白了,我们心照不宣,我们想得一样,占领它,拥有它。事实上,我们已经是它的主人了。
深夜,回到江滩公园附近。一处不大的公园外立着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林祥谦烈士就义处。
不是墓碑,不是纪念馆,只是一个人死去的地方。
走进去之后,林荫之间是一座翻新的老车站。
1923年,京汉铁路工人以成立“总工会”的诉求,喊出了“反帝国主义、反军阀”、“争自由、争人权”的口号,并从汉口开始,拉开了1200公里京汉铁路全路大罢工。身为分工会委员长的林祥谦被捕,牺牲在个站台上。
一定是在他倒下去以后,四面八方的楼房拔地而起,万家灯火为他闪耀,过去的世界被夷为平地,这个小小的站台被保留下来,因为这里有人,为了心中的美好,付出了全部。
走到这里,我终于理解了汉口。
这是一个懂得珍重的城市,像外婆把压箱底的宝贝捧在手心,一样一样反复过目。她写下启程的岁月,收藏好风雨里的每一张邮票,然后对这一世所见过的兵荒马乱与太平祥和,保持着最温柔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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