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三万里》,到那些关于长安的诗书……
北京晚报 | 作者 晏藜
三万里外 诗书长安
【资料图】
图为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中的长安城池与盛唐群星
最近,讲述唐朝文人史诗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的大热,又一次将人们的视线聚焦于一座似近似远的城池——长安。类似的事这些年已数度发生,上一次是改编自马伯庸小说的剧集《长安十二时辰》,再上一次是陈凯歌的电影《妖猫传》。每一次话题起来,都会带动一波有关“长安热”的浪潮。汉唐古都,盛世长安,丝绸之路的起点,“长治久安”的心愿,这个意象带来的联想富丽、壮大又恢弘,它不只是为李白、杜甫、高适等人心心念念、渴求容身并建功立业之处,也是后人追慕古时繁华盛世、想象传奇故事时最完美的载体。比起文字,影视用以普及氛围具有先天的优势,它们造境若真,生息有序,加上故事的跌宕,人物的绝伦,呼应着每一个中国人自读书识字时就熟读成诵的唐诗基因,更使得人们先天就愿意相信、接受眼前画面里呈现的,就是这座恢弘帝都曾存在过的真实。
写给长安的诗
正如《长安三万里》选择了诗之意象来呈现故事想表达的意蕴,水到渠成一般,无论古今,诗都是这座城磨灭不去的印记。从今日西安一处处具象的景观,到昔日遗留的一个个地名典故,到处都是诗的痕迹:大唐芙蓉园有唐诗峡,之前常带孩子去;大唐不夜城有诗句廊灯,和以诗人诗篇为主题的表演;雁塔和兴庆宫下,如今都悬挂有诗灯连句……这些诗句的一旁,常常是游人如织。《长安三万里》中以诗人、诗心和诗意指向对长安的向往,寄寓想表达的题旨,确也恰如其分。有共鸣的人自然能从中得到深沉的触动,即便平时不那么感兴趣的人,也能从似曾相识的情景里,得到些滋养当下的诗意。
“长安城”的今景终究是人造多于原初,但作为一个在旧时光中淬炼过许久的老城,西安也确有它独到的蕴藏。本地的古旧市场极为繁盛,八仙庵、大唐西市、西仓、小东门,都是老西安人津津乐道的旧摊集聚地。这两年我开始跟人逛摊子,常能从老街旧书中淘到一些有趣的老物件儿。比如日前辗转从八仙庵淘来的《唐代诗人咏长安》的小册子,是西北大学中文系印给学生的内部学习资料,故纸泛黄的册页上印着它1979年的生日。即便是1979年,也是唐诗发生的一千多年后了。一千多年后,人们依旧在研习一千多年前的人们写给这片土地的诗句。这世间有多少看似坚固的东西,能抵挡过千年岁月的侵袭呢?这些缥缈的诗句却做到了。四十多年前大学课堂里的学习尚是百废待兴,而到如今,随着传统文化的一波波复兴,对唐诗的喜好、研读,已延展至更深广的领域、更多的人群。
来看看此书中当年身处其间的唐代诗人们是如何吟咏长安的:“千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白居易《登观音台望城》)、“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卢照邻《长安古意》)、“游骑偶同人斗酒,名园相倚杏交花”(杜牧《街西长句》)、“柳絮杏花留不得,随风处处逐歌声”(林宽《曲江》)、“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卢纶《长安春望》)、“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李白《阳春歌》)、“灯前不动惟金像,壁上曾题尽古人”(徐夤《忆荐福寺南院》)、“游人记得承平事,暗喜风光似昔年”(韦庄《长安清明》)……不惟是耳熟能详的一线诗人诗作,也有不那么有名的,但人人目中心中大都是繁华富丽的长安意象。这是写给长安的诗,却也不仅仅是写给长安这座城,更写给那光辉璀璨的欢乐和至高至远的理想,写给生命中那些拥有“长安”、怀抱“长安”的岁月。“人生得意须尽欢”,近年才开始慢慢意会到李白这句诗中的味道。人之常愿,好辰光能长留,尤其当中一个“须”字,多少迫切,非体会过无常与来不及者,不能明白。
故城长寂寂
《唐代诗人咏长安》中选取的诗句大多写在承平之世,或者是大乱安定后、帝都恢复平静的时节。人们愿意看这样的诗句,一如自古而今对“长安”作为一种象征的情结。但即便是在开元盛世的表象之下,也早已暗涌着政局的动荡、斗争的残酷、财政的亏空、边境的危悬。安史之乱后,唐朝虽仍延续了百余年的社稷,可盛世却江河日下,在自欺欺人间,一弦一柱地崩塌了。
长安到底还是长寂了。878年,黄巢起义爆发,大势就此不可挽回,长安城开始受到重创。“巢焚宫闱、省寺、居第略尽”,自此后,城内“荆棘满城,狐兔纵横”,“宫阙萧条,鞠为茂草矣”。907年,唐朝宗庙为朱温所灭。“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榛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韦庄《秦妇吟》),赫赫长安城,曾兴盛过周秦汉唐数个朝代的旧都,“自此遂丘墟矣”。后来,开封、临安、大都、南京、北京等地陆续成为国都,历朝也皆有盛世治世,但似乎再没有出现第二个能与“长安”之所指相媲美的城市意象。长安城故地的影响力不复往日,不多的盛事之一是,后来明清两朝在原长安城皇城等基础上重修西安城(府),规整所建,今日西安内城的古城墙即是此时落成。
故城已矣,但对它的念念不忘,却一直在继续。继唐开元韦述《两京新记》后,北宋宋敏求撰二十卷《长安志》,记录长安当年的坊市街道、宫观旧邸、山川风物、民俗民生等,这也是如今许多相关创作的资料基础。尤其元祐元年,北宋人张礼携友春游长安城南,寻访唐都旧迹,著《游城南记》,是唐亡不到二百年后对唐代故迹的访察记载。这本小册子内容精短,但很特别,我非常喜欢。它是一部千年前的“长安”寻访者手记,作者在写下这些文字时,胸中笔下翻涌的,同样是真诚热烈的情感。这一点,和如今《长安三万里》等作品的主创们,或许别无二致。
张礼的记录,能让我们这些后世的长安倾慕者们,看到千年前新敝不久的长安:“东南至慈恩寺,少迟登塔,观唐人留题。”塔还在,至今仍在,便是今日惯称的大雁塔。张礼于其后作注:“塔自兵火之余,止存七层……长安士庶,每岁春时,游者道路相属,熙宁中,富民康生遗火,经宵不灭,而游人自此衰矣。塔既经焚,涂圬皆剥,而砖始露焉,唐人墨迹于是毕见,今孟郊、舒元舆之类尚存,至其它不闻于后世者,盖不可胜数也。”怅然憾恨之情在他倚塔下瞰曲江宫殿时濒于极致,“乐游燕喜之地,皆为野草,不觉有黍离麦秀之感”。彼黍离离,迟迟行道,人之常情便是,不愿看这样的文字,不愿在青春与老迈、繁盛与衰败中,直面人生的无力与无常。所以,到底还是那些恢弘的诗句、富丽的篇章更得广泛传颂些。
但却也有人喜欢荣华远去后的余音。作家胡成在其非虚构著作《陇关道》系列里曾提起,关于西安这座城,他已将兴趣从盛唐拉回至晚清近代,不再附着历史上曾经耀眼却于今人并无实惠的荣华岁月——“足下仍是丝绸之路,眼见的却是衰草斜阳”。在寻常之外,直面一些不寻常,未尝不是性情的强者。
但愿此情长在
方兴未艾的国风热潮最直观带来的是游客,受益者当属长安的“今生”——西安市,以及生活在这座盛唐故土的居民。这个暑假,西安作为旅游城市的热度再一次跻身全国前列,而我们作为本地居民,因为游客实在太多,已经很久无法就近去凑那风靡网络的火树银花的热闹。但也毕竟常年融身于西安为造“长安”意象而做的种种营造中,大小雁塔、不夜城、古城墙、芙蓉苑、青龙寺……每一处都是一个旧名带起一片新景。也常在街头看到翩翩走过的各个年龄的各式唐装仕女。尽管如今的都市当然已不再等同于故事里的那座城,只是那些传奇投射于今日的幻影,不过依然真有其美便是了,身在其间,哪怕路过,看到这热闹也很开心。
“自唐以后,长安从未如此像一个国际都会。夜里的地铁里是各种方言,南腔北调,洋溢着盛世的幸福。最寻常的小巷,也满是着唐装化唐妆的游人。此境此情,但愿常有。”那天看完《长安三万里》,正当无尽唏嘘感怀中,看到一位老师在微博上发了这么一段话。心有戚戚,许多微妙的对应,便以此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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